言恭达抱云堂艺评读书札记之三十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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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先生在《借得梅花一缕魂——我的学书之路》一文中谈及自己的美学思想追求:

学书画印,我追求“清、拙、厚、大”。“清”则古雅,去“浊”“俗”,呈“逸”“静”,风规自远也。“拙”则朴浑,无作气,胜于巧;熟笔易得,生拙难求,气韵生动也。“厚”则沉雄,去浮滑,强骨格,真力弥满也。“大”则精深,去小家气,生至刚、至中、至正之大家气,品位高古也。(《抱云堂艺评》下编)

“清、拙、厚、大”书法美学思想是言先生的人生态度,也是他的艺术追求,更是他几十年来“尊重与继承传统文化的积累沉淀与深度思考,学古论今与深刻展望”(苏叔阳语)。

一、清:骨清气高者以逸笔创作清逸之作。

老子说:“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叶朗先生认为老子所说的“味”,不是吃东西的味道,而是“一种审美的享受”“已经是一个美学范畴”。老子以“移觉”的修辞格对其哲学最高范畴“道”加以阐述,认为“道”是超越人的生理欲求而非功利性的,所以淡而无味。“淡乎其无味”也成了一条审美标准,“味”是一种韵味、品味,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味”是“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追求平淡的趣味、清丽的美感。由此,后世大多哲学家、文艺家皆将“恬淡为上”视为文艺的审美标准,庄子强调“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是对老子追求平淡美的承袭。陶渊明在田园诗中所追求的生活意趣也是以恬淡为思想内涵的,并形成了“玄、远、清、虚”的美学追求。梅尧臣诗句“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则说明平淡既是他所追求的审美,又是难以达到的境界。

苏轼《与侄书》中写道:“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苏轼要求诗文“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这是上升到思想情感表现的境界。言先生提出的“清”书法美学思想亦是源自古典美学“恬淡为上”的审美理念。“清”与“淡”是一个意思两种表达,他曾深刻地指出:

味无味者,能淡一切味。淡足养德,淡足养品。霜林之红叶,色愈浓而情愈淡;秋水之白苹,香愈近而神愈远。书宜朴不宜巧,然须大巧之朴;书宜淡不宜浓,然须浓后之淡,信夫!

大凡人文艺术中,清雅为上,神逸难得。清者,清雅、清远、清虚、清厚、清劲、清蔚、清畅……

清人姚孟起曾评述:“清则净,净则古、古则新”,可谓妙矣!“清”“净”去“浊”“俗”。从“右军本清真”的王羲之一直到“清鲜明净去俗尘”的林散之,中国书法的神奇魅力就在这“清如几许”中蕴含了千年而至今长存。(《抱云堂艺评》)

可知,艺术的“清”“净”化源于人精神情志上的萧条淡泊、闲和严静,陶渊明所爱的“素心人”指的就是这种境界。书法之“清”则会纯粹、素净、明净,而“净”则能彰显出书法之古典的语言、古雅的文采、古朴的情怀、古奥的思想,而入古则能出新,表现出万千气象,凸显中国书法艺术的神奇魅力。

以清、逸、淡、雅为审美旨趣的书法是一种浑然天成、清新质朴的艺术风格,提倡的是真实自然地表现书者内心的感触,以自然之风而得“自然英旨”。笪重光提出“以清为法”“点画清真,抒高隐之幽情,发书卷之雅韵”的美学观点,说明点画之清气与大气,根植于作者的本性与素养。姚鼐在《与王铁夫书》中指出:“文章之境,莫佳于平淡,措语遣意,有若自然生成者。”他也是将平淡美视为文学意境的最高境界,也更深刻看出了平淡与自然的关系,因而巧妙地将文学意境最理想的状态表述为“平淡自然”。人称“梅妻鹤子”的林逋,其诗与书都突出了“清”的风格和意境,谢升孙曾于林逋行书二札帖后跋云:“观其笔势遒劲,无一点尘俗气,与‘暗香疏影’之句标致不殊。此老胸中深有得梅之清。故其发之文墨者,类如此。”都穆《寓意编》亦有“林逋作径寸行书,字方劲而清气”句。后人所称道“梅之清”常和林逋独立人格、清高情态联系在一起,成为一种重要的艺术风格和品评标准。

“清”乃清逸。孙过庭称王羲之写《兰亭序》时“思逸神超”,这个“逸”是一种“游目骋怀”“放浪形骸之外”的任情适意、恬然幽淡、忘却尘世、寂静无为的自然心境。李嗣真以其对艺术和审美特性的直觉把握,在《书后品》中把逸品排在九品之上,可见对“逸”的重视。“逸品”是逸气之人在自然情境中的一种书写状态。高逸的书风是书者胸中逸气的表现,是其思想情感通过“逸笔”的自然流露,如言先生所识:“精纯的笔墨技巧、深刻的艺术内容与唯美的审美意境陈述着一个真理——人具逸气,才能艺生逸品,鉴有逸趣。”(《书学散步》)“清”可去浊、俗,何以得“清逸”?言先生说:“逸以远荡,清雅幽淡超拔的处世态度是人文之核心,也正是‘须养胸中无俗气,不论真行草书,自有一段清趣,学者当自得之’。”(《书学散步》)“逸”乃超凡脱俗、不拘规格、自然自在的审美形态,不仅表现了作者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境界,更彰显了书者所追求的人格理想。清逸不只是艺术品评之标准,也不只是创作之形式,它更是真才实学、修养精深之人在其精神气格、审美理想陶冶下通过书法作品流露出的文化气息。书之清逸,书者必须风清气正、骨清气高,如弘一法师属清逸之人,其书作亦是有清逸之风,品性之静、品格之淡、造型之松、点线之敛,是期于一种宗教式的“大我”的永恒之境,是谓“平淡美”的极致。

刘熙载《书概》云:“黄山谷论书,最重一‘韵’字,盖俗气未尽者,皆不足以言韵也。”“韵”为何者?笔者以为“韵”也是“清”的一种艺术境界。魏晋时期即有“清韵”一词,曹植《白鹤赋》云:“聆雅琴之清韵,记六翮之末流。”此“清韵”是指清雅和谐的声音或韵味,“清”和“韵”都有相同的一面,和“肥”“浊”是相对的。黄庭坚在《跋张持义所藏吴彩鸾唐韵》中说:“其八叶后人所补,气韵肥浊不相入也。”超拔尘俗之谓“清”,文质彬彬之谓“韵”,言先生深谙此理,他随曼翁师三十余年,最重“清逸”二字,这也是他对书法之“韵”的追求和探索。

二、拙:守拙者为人之诚、为艺则真,方大巧若拙。

拙,《说文解字》释为“不巧也。”源自老子所言:“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若屈”“若拙”“若讷”皆说明至善至美的事物不是表现在外形上,而为内在的含藏和内敛。后世的文人达士对为人之“拙”也多为推崇:

陶渊明《归园田居》诗云:“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坚持“守拙”,是因为他不懂也不愿为名利而钻营取巧,倒不如坚决地辞官归隐,抱守清贫,摆脱官场的污浊与世俗的束缚来得痛快。

吕本中在《官箴》中说:“《坐忘论》云:‘与其巧持于末,孰若拙戒于初?’此天下之要言,当官处事之大法,用力简而见功多,无如此言者。人能思之,岂复有悔吝耶?”此言发人深思,为人之道当以“拙戒于初”,方能守身如玉、守正不染。以“拙”自居的周敦颐对“拙”还大力倡导,为此专门写了篇《拙赋》,其中云:“或谓予曰:‘人谓子拙。’予曰:‘巧,窃所耻也,且患世多巧也。’喜而赋之曰:巧者言,拙者默;巧者劳,拙者逸;巧者贼,拙者德;巧者凶,拙者吉。呜呼!天下拙,刑政彻。上安下顺,风清弊绝。”周敦颐以拙为荣、以巧为耻,他认为“拙”有默、逸、德、吉之好处,并以此希望人们都能拙一点,社会则风清气正、民风朴实。

拙者必是出于诚,守于真,从而能够勤学、修德、明辨、笃实,取得成功。言先生在《书学散步》中对此有深刻而精辟的认识:

“诚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荀子)。心诚的含义不单是诚实无欺,更重要的是虚灵不昧。心诚,必然会有许多神奇不可言喻之艺术感知,才能做到无名有品、无位有尊。

质真若渝。不纯不真实的人,是无法相信大道是纯真的。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中国文化的传承必须情真意切。人生修养中纯粹与真挚的求艺心态是最重要的。非此不能真正体悟到古人所说的“明道若昧”!

诚笃明辨,诚能应天。心诚的含义不仅是诚朴无欺,更重要的是虚灵不昧。东坡云:“至诚为道。”非此,何能验证“真水无香”?艺术诚需情境,更需心境,心境首先是虔诚。形之正,不求影之直而影自直;业之精,不求能之强而能自强。慎思、审问方可达明辨之境。

言先生求真务诚的为人为艺之道正是他守诚理念的体现,可谓得老子“大巧若拙”之真谛。为人拙诚者则其学问也自会大巧若拙,如经学家崔灵恩“性拙朴,无风采”,但其“解析经理,甚有精致”。那么,中国书法之“拙”乃是一种艺术风格,它不以追求外在的华丽去迎合世俗的审美,而是追求淳朴恬淡、本色自然的朴素之美。庄子言:“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他把自然朴素看成是一种不可比拟的理想之美,但不是完全否定事物的形式之美,只是反对那种为了追求形式美而摧残天真本性的内在,故有“既雕既琢,复归于朴”的结论,无论怎样的雕切琢磨,都要复归于朴素。此观点也正应和了书者的学书历程和最高追求,所以,言先生关于“拙”的书法美学思想就是“‘拙’则朴浑,无作气,胜于巧,熟笔易得,生拙难求,气韵生动也。”他对此在《书学散步》中阐述道:

书家经历求工求法后打破工的面貌,求不工之天趣,真情之意趣。“返璞归真”达到融法度于无形,发情性于毫端的自由王国。至此,“情”与“意”得到了本质的体现,真正获得了书艺作品的“魂”与“核”。

大凡学书,经历“生—熟—生”三阶段,一过纯熟阶段,必须还生。“不像不是戏,太像不是艺,悟得情与理,是戏又是艺。”书画艺术要求其似与不似、形外之形无定形,法外之法无定法。自然生乎形,气韵生乎法。

拙有生、奇、不工之意,它虽有整饬、精美的一面,但却不拘于完美与精细,而是彰显出稚拙之趣、老拙之态、古拙之韵,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陆断犀象”“百钧弩发”“万岁枯藤”“崩浪雷奔”“劲弩筋节”之大朴不雕的自然之美。拙与工巧相对,黄庭坚《论书》云:“凡书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妇子妆梳,百种点缀,终无烈妇态也。”姚孟起《字学忆参》云:“熟能生巧。强事离奇,魔道也。弄巧成拙,不如守拙。”他肯定“巧”的审美价值,但这种“巧”是自然产生的巧,若要“弄巧”则是扭泥作态,全无真趣,就成了魔道,反而不如保持率真,尽其自然。姚孟起反对弄巧,主张弄巧不如守拙,这是辩证地把“学技法”与“得自然”统一起来,是对于古人法度的学习和掌握。这给我们一点启示:书者对“拙”的追求,既是书法创造的一种出新,也是创作风格的一种转化,但创作需要以抱朴为底线,以守拙为根基。而非以“宁拙毋巧”的观点来为破离支碎、丑怪恶俗的笔墨说事,如果强说这是“拙”,也是愚拙之人的拙劣之为罢了,与真正的“拙”之美学思想毫无关系。

书法之“拙”不只是外在形式的表象特征,更重要的是蕴藏于作品之内的精神美。这种深受道家思想影响的书法美学观,正是中国书法美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三、厚:书之厚重乃本于心行,方入“真力弥满,万象在旁”之境。

言先生在《抱云堂艺评》说:

当我们回首前几年“社会化”态势蔓延并急剧争奇斗艳时可以看到:传统书法艺术的可读、可亲、可贵、可赏已逐步走向表演艺术的可俗、可媚、可怪、可恶的行为过程,书法已从民族文化的修身性逐步走向社会娱乐化的两难境地……

正是由于当前中国书坛创作中缺少了必要的厚度与高度,因此出现了“轻视笔法”“用墨单一”“气格下降”“创变肤浅”等通病,这一社会化的内质与走向也表现出“艺术本体泛化”“创作心态泛化”“文化价值泛化”,也是书者情感冷淡、为人浅薄,创作能力薄弱及态度轻薄的使然。如何力纠这一弊病,言先生继而给开出了良方:“书法语言与创作者的关系是有温度,有力度,有深度的。只有坚守底线,我们才能赢得时代社会文化普及的高度。”可知他关于“厚”的书法美学思想——“‘厚’则沉雄,去浮滑,强骨骼,真力弥满也”是针对书坛时弊的一剂良药。

傅山可谓是一位敢于创新的书家,他的书法创作虽有一些支离、丑怪、直率的的尝试,但却隐含“厚”之审美理念,其本质是强调天然,反对矫揉造作,意在表现出“大美、精妙、畅健、雄浑”的高境。至康有为也说到了“厚”之书法美学,他在《广艺舟双楫》中提到的“书法十美”,第四就是“点画峻厚”。亦曾有人以“厚”之审美来评价祝嘉先生的书作:“厚重浮薄,不关肥瘦。悬臂中锋,万毫齐力,自然能厚。中期瘦劲,而骨健神腴;晚嗜《校官碑》《郙阁颂》,得熊肥之美,而骨重神凝,尤觉厚重。”以上关于“厚”之审美特征,我们可察其主要是从碑学的角度来释“厚”之雄强泼辣、古拙力遒。而言先生关于“厚”之书法美学思想则是从碑帖相融的审美角度提出:“则沉雄,去浮滑”乃洗尽虚娇浮滑之气,呈现深沉雄健之气势;“强骨骼,真力弥满也”乃强调书法气韵生动之处要有骨力之美,藏骨抱筋、寓柔于刚,方能“真力弥满,万象在旁”。言先生无疑是延展了“厚”的包容性,表现出“厚”的广义性及其深远的意境。“厚”作为一个美学范畴,具有阴阳刚柔的多种属性,以此来认识历代经典书作亦将不会偏于一隅。如王羲之的行书不只是精华蕴蓄、韵度雅逸、平和简静的秀美,更有“如壮士拔剑,壅水绝流”的壮美,如刘熙载《书概》赞其“力屈万夫,韵高千古”。王羲之的书法同时显现出力和韵,这是阴阳调和的辩证统一,是书法的最高之美,也正是言先生“厚”之书法美学思想所追求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厚”与“深”相通的,表达一种深度、厚度的境界,与浅薄相对。刘熙载《书概》云:“论书者曰‘苍’、曰‘雄’、曰‘秀’,余谓更当益一‘深’字。凡苍而涉于老秃,雄而失于粗疏,秀而入于轻靡者,不深故也。”刘氏认同他人对“苍、雄、秀”书法风格的论述,但强调更要注重“深”,也就是书法的底蕴内涵。其《游艺约言》云:“无论文章书画,俱要苍而不枯,雄而不粗,秀而不浮”,皆强调“深”字。书法的“深”是以深厚精微的意蕴给人们以精神上的厚重感,是人的综合素质特别是精神修养的体现,要想使自己的书法意蕴深厚,必先使自己的为人为学得以提高。颜真卿书法的庙堂之气,是儒家文化气质的显现;弘一书法的清俊之气,是佛家文化气质的显现;黄庭坚书法的诡奇之气,则是道家文化气质的显现。所以,书者只有强化自己的文化修养与文化知识的学习,从根本上变化气质,升华人格,才能书写出有厚度的作品。刘熙载又说:“书尚清而厚,清厚要必本于心行。不然,书虽幸免薄浊,亦但为他人写照而已。”这仍然是在强调书法的形式要自然平淡不做作、不扭捏,技法要纯粹,即“清”;书者的学养修为要厚实,技法要扎实,字势要沉毅,书风要温醇,即“厚”。“清”和“厚”既对立又统一,都要“本于心行”,强调书者的自我表现意识,形成自我风格,要在书法中反映书者的气质等精神因素。

《庄子·逍遥游》中有段关于“积厚”的故事: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释德清对此说:“以暗喻大圣必深畜厚养而可致用也。意谓北海之水不厚,则不能养大鹍,及鹍化为鹏,虽欲远举,非大风培负鼓送,必不能远至南冥。以喻非大道之渊深广大,不能涵养大圣之胚胎。纵养成大体,若不变化,亦不能致大用;纵有大圣之作用,若不乘世道交兴之大运,亦不能应运出兴,以成广大光明之事业。是必深畜厚养,待时而动,方尽大圣之体用。”在庄子那里,“厚”的意义层面得到了新的拓展,进而找到了厚的特点和方法。这深刻地说明,在追寻“厚”之美学思想时必须有深厚的修养,不能为厚而“厚”,否则将流入浅薄和表面化,因为“办大事,以集才集气集势为要”(胡林翼)。当然,就算有了深厚的修养,如对中国书法没有正确的认知,不能与时代合拍,也是无法创造出具有“厚”之审美特征的书法艺术。

言先生说:“文化艺术不以丰厚的无知内容取胜,而以充实的人文含量见长”。被人誉为“有清二百余年一人”的何绍基,以其深厚的理学学养、独特的视角和敏锐的观察力,以及对中和之美的崇尚,进行碑帖相融而显示独特书法面貌的开创性书家,其书法面貌丰厚、书风厚遒苍古、书意醇厚有味、书态古拙厚重。何绍基书法如此之“厚”,在于他学书的过程并不是单线性发展,而是多种书体及学书对象的交叉融合;在于他有深厚的学识和文人风骨,非独以书为能,而是诸事兼修。如曾国藩所赞:“子贞之学,长于五事。一曰《礼仪》精,二曰《汉书》熟,三曰《说文》精,四曰各体诗好,五曰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传于后,以余观之……字则必传千古无疑矣。”

四、大:以大格局、大气象、大精神,达大美之境。

言先生说:“在诗书的天地里,唐宋文化为何达到如此高度?因为它的大格局、大气象、大精神,才有如此大美境界。它绝不是技巧的高下,而是诗人书家心中深藏的那份宝贵的民族情感与人文关怀!”《抱云堂艺思录》何谓大格局、大气象、大精神、大美境界?笔者在言先生哲思艺理的启发下,以为:

大格局。“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唐太宗《帝范》),是说取上等的为准则,只能得到中等的结果;取中等的为准则,只能得到下等的结果。可见,为人、为学、为事者都要有大格局,要志存高远、胸有丘壑,要放宽视野,高定标准,这样才能实现预期目标。

大气象。“(王丘)气象清古,行脩絜,于词赋尤高。”(《新唐书·王丘传》)此“气象”乃气度、气局之义,大气象者必然有“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林则徐语)的胸怀和“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林则徐语)的气度;鲍溶《古鉴》诗云:“古鉴含灵气象和,蛟龙盘鼻护金波。”此“气象”乃情状、态势之义,大气象者必然有“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陈继儒语)的恬淡心境和“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诸葛亮语)的寡欲心态。大气象者必然能“按本色做人,按角色做事,按特色定位”(曾国藩语),能够“立志不随流俗转,留心学到古人难”(蔡元培语),“不为积习所蔽,不为时尚所惑”(乔羽句)。从而“懂得选择,舍得放弃,耐得寂寞,经得诱惑。”“追求不朽而不妥协于市场的消费文化,不屈服于由金钱来显身的不平等的价值体系,拒绝诱惑,坚守经典艺术的科学理性与审美方向,坚守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抱云堂艺思录》)

大精神。精神是一种理念,王安石《读史》诗云:“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精神是一种意识,刘大櫆《见吾轩诗序》云:“文章者,古人之精神所蕴结也。”;精神是一种生气,范成大《再题瓶中梅花》云:“风袂挽香虽淡薄,月窗横影已精神。”;精神是一种风韵,周美成《烛影摇红》云:“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眼。”所以,人无精神则不立。于书者而言,在艺术上应持有“大精神”,一是笔墨的追求和艺术精神的传递,因为“透过笔墨,我们可领略不同‘风韵’的魅力与情愫;可以感受到中国书法写意本质的诗性的精神传递;可以透视不同书体,风格迥异的线性中的那份时代人文关怀。”(《抱云堂艺思录》)二是当代书法语境应彰显时代人文精神,因为“生命的富有不在于自己拥有多少物质财富,而在于能给自己打造多少宽阔的心灵空间;生命的高贵也不在于自己处于什么位置,只在于能始终不渝地坚守心中的理想,而支撑理想高度的则是人的操守、品格与精神,这是人生命中最纯正的底色!”(《抱云堂艺思录》)三是从当代哲学层面弘扬中华美学精神,这是因为“‘在人生各文化活动中,审美境界又处于核心地位,它是人生最高境界,不仅超越了欲求、求实,也超越道德的境界。人们只有在审美境界中才超越了物我之间的分隔与界限,达到人与世界的融合为一。’审美不再是一种认识,也不是日常意义上的美与漂亮,而是人生的最高追求,是人的精神与心灵境界的提升。”(《抱云堂艺思录》)具备大精神的艺术家,才能用作品表现出时代的文化创造,唤起民众的艺术感觉和文化思考。

大美境界。《庄子·知北游》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具备了大格局、大气象、大精神的艺术作品自是进入到不用言说而通达万物的大美境界。传统美学思想最大特点是把美与自然结合在一起,“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从审美主体出发、从人与对象的审美关系上探求美的存在与表现,凸显“天人合一”的审美观。大善至美,大美至真。大美是归真的,“这是一种艺术与人生的同步升华,是一种涅槃、一种再生!”所以说“艺术创造的同时也创造了艺术家自己,艺术家在不断创造中充分表现自己的生命,创造的过程也就是自我完善的过程。”言先生十分透辟地揭示了创作主体和创作对象在“大美”构成中的特殊关系。

唐宋文化达到如此的高度在于它的大格局、大气象、大精神,才有如此大美境界,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言先生有着“大”的书法美学思想:“‘大’则精深,去小家气,生至刚、至中、至正的大家气,品位高古也。”如果说书法的“清”“拙”“厚”可以从视觉、直观上来感知一二,“大”则完全要靠深入书境、书意中去感受,甚至是“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那么,什么样的书法意境为“大”呢?不妨从姚鼎在《复鲁絜非书》中关于文学阳刚之美的意象描述中领略一二:“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冯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

何以做到“大”?可以由微知著、由小生大。《中庸》云:“致广大而尽精微”。于书者而言,牢记创作是自己的中心任务,作品是自己的立身之本,通过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艺术作品来书写和记录伟大的时代,彰显信仰之美、崇高之美,弘扬中国精神。要想达到这样的“广大”境界,唯有在“精微”上下功夫,一是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以提高人文素养和开阔眼界;二是能淡泊名利,耐得住“昨夜西风凋碧树”的清冷和“独上高楼”的寂寞,坐得住冷板凳;三是要重视书法创作的技法和功力训练,唯有技法熟练和功力深厚,方可有望“由技乎道”;四是要“眼高”,致敬经典,膜拜先贤,所谓“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大凡传世之作、千古名篇,都是有着“广大”“精微”的蕴意,有着精深思想、精湛艺术、精良制作的精品。“致广大”与“尽精微”是一对辩证法,在我们的为人、为学、为艺中处处都存在,随时可用以践行。我们要有从高处着眼、大处着手的“致广大”,又要有从小事做起、细节抓起的“尽精微”,以达“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中国书法的基本精神。刘熙载《书概》云:“书要心思微,魄力大。微者条理于字中,大者旁礴乎字外。”既要心思精微又要魄力宏大,看似矛盾对立的关系实则是相生相合的,“心思微”是要求书者笔法精绝,法度严守;“魄力大”是要求书者在心思微的前提下,要心存魄力,运筹帷幄,小处着眼大处运笔,细节无遗漏、大局不缺失,这样的书法作品才会有着磅礴的气势。

言先生的书法美学思想,其理论表述主要见于《抱云堂艺思录》《抱云堂艺评》《抱云堂艺谭》《书学散步》等著作中,另外也体现在他的艺术活动和书法创作中。年春,言先生寄予对周秦文明的敬畏和文化复兴的担当,以其深厚的学术涵养和高超的书法造诣,精心创作出巨幅大篆作品《诗经·大雅·绵》。这是目前言先生大篆作品中字数最多、尺幅最大的一件作品。笔者试以此作为例,以解读言先生“清、拙、厚、大”书法美学思想在实践创作中的运用和彰显。

言先生说:“我恋古,但不守旧;我天天与古人对话,但又时时汲取时代的新鲜空气。清逸、蕴藉、浑朴、平和、简静,是我近五十年来砚边探索的艺术风格。‘清逸’是我艺术审美的基本取向。清逸赢得自然、平和、古踔、简静的书卷气息。”(《抱云堂艺思录》)他在“清、拙、厚、大”的书法美学思想中置“清”字于首位,在追求“清、简、凝、质”的审美基调中又是“清”字为先,足见他对“清”的追求和重视。李啸先生认为“清”在言恭达先生的在创作中表现为:“用笔清劲、墨法清丽、气韵清和、点画清简。《诗经·大雅·绵》虽为篆书,但通篇用笔凝重中透出练达,厚拙中寓有灵动。”“《诗经·大雅·绵》与恭达老师以往作品中还有一点细小的变化,就是他笔画中的“化曲为直”“化长为短”,使得线条清简,作品更为清雅,更具书卷之气。”

古老的金文或铸或刻于国之重器,风格多有差异、各具其美,陶模翻铸的线条绵厚浑穆,斩刻镂划的线条劲挺雅逸。历经岁月的洗礼,这些青铜器铭文都呈现出古意斑驳、苍浑拙朴、汪洋肆恣的金石气息。今人如何书写出青铜文字应有的形质和神采?那就需要以活化的方法对金文生命进行再创造。言先生对大篆经典之作有着几十年的悉心研究、反复临摹,积累了深厚的传统功力。他依据金文少经营、多天趣、颇稚拙的特点,其书写是以建立在情势上的“写”而不是描摹钟鼎,不拘定格,纵横挥写。以中锋用笔为主,遵循“逆入、涩行、紧收”之笔法要领,以草入篆、绞锋使转、渴笔涩势、虚实相融,以“通”达“化”,使其线条具有无比的丰富性和强力的现代感。在结字上他依据字之参差、大小、顺逆、起伏、疏密、向背、聚散和书势欹正之变化而因体趋势,自出机杼。章法上依托其字势、笔势、体势的穷极变化,悉心安排却自然错落。用墨上根据“淡能沉厚,浓不板滞,干不枯槁,湿不漫漶”的实践真知,合理协调浓、淡、润、渴、白,呈现出高超、综合的笔墨技巧。由此形成了此作“拙”之雄厚、苍茫、朴浑、生动的美学特点。

此作之“厚”,一是文辞内容《诗经·大雅·绵》出自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此诗不仅是中华民族灿烂文明的史诗,更是宝鸡地域文化辉煌历史的写照,与中国青铜器久远的历史感非常契合。大气、厚重、深刻、悠远的文辞将中国文化蕴含的厚重之意发挥到了极致。二是言先生以商周金文大篆书体形式书写此文,是基于对书写内容的深刻理解和周秦文化核心精神的深入思考,“是经典传递我信仰的力量,开启我审美的空间与通变的基因——启智明思,守正出新。”(言先生语)由于此作中的许多文字在商周金文系统中无迹可寻,只能借鉴推衍,还有的字在内容中重复多次,书写中又要富有变化,创作难度极大。而正是这种难度赋予了作品本体语言的丰厚性。我们从中看到的不仅是其精湛的书法技艺,更能感悟其对艺术人生的思考,即“为人生而艺术”的至高境界。

此作宽近两米、长七米有余,通篇主题内容有字,大部分字径超过20厘米,如此羊毫生宣,大幅大字创作,可谓宏篇巨制,气势恢宏。此作之“大”不仅仅体现在形式尺幅、单字结构上,更在于它所流露出的雍容大雅、恢弘大气的正大气象。“中华民族的气度无疑是正大的,是充满正能量的。这一气度在此作中也得到了完美的阐释。”“作品确实很震撼,气势大、气魄大、规模宏大!令人观后由衷地肃然起敬。”李啸先生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思想决定胸襟,技法呈现格局。《诗经·大雅·绵》庄严凝重,气势宏大,呈现出一种大格局,这种‘大’,是至刚、至中、至正的大气象。时代呼唤这种正大格局,时代也需要这种庙堂气象。”

从言先生篆书《诗经·大雅·绵》作品中可窥视其书法美学思想是高古的、绝俗的,在“清、拙、厚、大”四者中,“大”是前提、是核心,是最高的理想和追求,“大”暗隐于“清”“拙”“厚”中得以体现。

一般来说,艺术实践和理论思维难以同步,但言先生的书法美学思想和书法艺术成就是一致的,达到了同样的高度,成为新时期书法家这个群体中代表性的人物。他的“清、拙、厚、大”书法美学思想是兼收并蓄的,不仅仅体现他对艺术本体纯粹而率真、古雅而高格的追求,更是当代士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考量和时代艺术的担当。

(文/彭庆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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