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为什么说姜夔格调高而意境弱
大家好,今天天河仍旧继续和读者探讨《人间词话》系列。《人间词话》作为一本可谓人尽皆知的词话,虽然对于初学者入门很有帮助,但其中因王国维的时代背景原因,使他对南宋词充满偏见,导致很多时候他在对南宋词人下评时,用语十分的不客气,或者说十足的“奇特”。(详细内容我写在第一篇文章里,有兴趣的读者可以阅读。)比如今天我们要说的这位南宋词作家,他是除开辛弃疾之外的另一位南宋巅峰词人:姜夔。
姜夔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汉族,饶州鄱阳(今江西省鄱阳县)人。南宋文学家、音乐家。是除开苏东坡后两宋的又一文学全才,其一生不第,后落魄而终,有《白石道人诗集》《白石道人歌曲》等作品传世。其诗作师法江西,用笔峻拔瘦劲,颇有客观。不过今天我们说的是他的词。白石词以江西派诗法入词,又承周邦彦布局章法之功,是以词风疏宕淸劲,深幽婉丽。他开创了南宋雅正一流,后者吴文英,王沂孙,张炎,周密,高观国皆受其影响。而千年之后的清词中兴,亦有浙派将其奉为鼻祖。到了当代,亦有不少词作大手取道于白石。由此可见姜夔一派的词风影响何其深远。但是这样一位开山词人,王国维却在词话里给予了十分古怪的评价:“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这个说法你就是翻遍了王的词话,也照不出第二个如此古怪的了。王国维在这评论前后一直说南宋词人诸多词作如何如何不入他法眼,并掏出了很多毛病。唯独在白石这里,他的说法很模糊,这些评价脱离了词的作品本身,转向一些理念上的指摘,使人闹不明白他到底是褒是贬。虽然说他把姜夔开除一流词人的行列,但是又说他格调高绝,千古无伦,可接着却还说意境不够,这么闹腾么?一个词人的评价让他如此反复,到底为何,下面天河就和大家一起探讨。
王国维首先我们先来搞清楚白石到底算不算一流词人,在天河眼里当然算。在这里各位读者请不要拿东坡稼轩作比较。这两位大佬已经不是能用几流的范畴来形容的了,天才级别的存在我们自然把他们归于超一流的横行怪物行列中。但是除去这俩人之外,能算在一流行列中的就只有姜夔和周邦彦。周邦彦我们姑且不说,改天我会另开篇来细说这位继北开南的集大成者,今天我们只说白石。白石为什么要算作一流?原因有三,第一就是他的词是结合当时的曲调节拍,十分有音乐美,这是一个词作大家的基础素养。当然这还不够。第二,他的词别于当时盛行的稼轩派词风,变雄健刚劲为清峻疏逸。直接对后世千年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第三他融合了花间词以来词的婉约柔美的特性以及文人特有的典雅气质于一体,使词以富丽典雅的形态,直接步入到了士大夫文学的层面上。要知道文学的发展,不管经历多少朝代更迭,能将其流传的不会是民间艺人,而是为官为吏文人墨客。这话虽然不合符我们从小学的价值观,但确实是事实。综上三点,白石不是一流,那不如直接把一流这个类别除名好了。
接下来,我们再说何为格调,何为意境。格调呢,我们不能泛而话之。既然这里我们说是词,那么格调自然是相对词作而言的。词作的格调是什么呢,就是词曲的音律美加上作者的风骨,精神立意的体现。这么说可能读者容易迷糊,下面我分开说。
姜百石集音律美自然不用我说,是按着宫商角徵羽等琴谱而制曲填词,或者先有词后有曲。这就是懂得音律的好处,老子实在没有想用的曲子填词了,直接自己创造一个就行了。而风骨精神就要从作者的用词用笔来看,白石好写梅,又好将词打入幽冷之境,通过自己不俗的笔力反复描摹寄托身世之感。梅高洁清贞,境又幽冷无人,足见白石内秀之气。幽冷之情的词人以绝大的笔力写出幽贞之词,这样的词风在他以前没有,在他以后也只有人刻意模仿却不能超越。所以,他的格调自然高绝。东坡虽旷,但用语随性挥洒,稼轩虽沉,但用句率意奔放。这两种写法诞生的词,虽然感发力和生命力使人惊奇惊艳惊羡,但毕竟不是文学秀美之体,自然格调上无法高绝。这和作者的性格有关,千年来词坛只有一个清逸东坡,只有一个豪迈稼轩,亦只有一个内秀白石。而白石的内秀是正统的文学秀气,对于王国维或者说后世词家百分之九十都是文人出身者来说,如何会不喜欢这种令人感同身受,又充满个性韵味同时符合音韵美感的词?所以说白石格调最高,毫无争议。
但是,为何王国维又说他意境弱呢?要知道白石之所以能别开一派影响至今,是因为他的写法也十分独特。他的词是以江西诗法入词,而江西诗派宗诗圣杜甫。所以诗派讲究下语雕琢严谨,不可有一字无来历,一字无音律,还有什么发前人未发之语,用前人之语出新声等等,所以下笔瘦硬拗折,意态深远,无丝毫柔媚之形。而这之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吟咏个人性情,各家面目不同。把以上几点综合来看,我们就知道白石的词是标准的江西诗派之法。下面我们先来看一首词。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黏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嫋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姜夔词意图这首《一萼红》注有前序,大致是说白石因为某次观政堂雅集时所作。开篇以梅为引,这里就用了杜甫“东阁官梅动诗兴”之典来开篇。后面池面墙腰到林泉台榭,景色由狭到大,逐一展开。其中胶老二字炼的十分传神,衬出了成阴的“阴”凉,这就是十足的江西诗法。而下片就由乐景生悲情,因为想到了自己漂泊无定的身世,所以虽然还在写各种景色,但是已经由实转虚,由现实打入回忆中,说自己怕再和故人相遇,所有的青春情感已经一去不返。大家看,这种由实入虚,景情曲折潜转的暗线空间手法,就是姜夔的特色个性,也就是江西诗派所谓的拗折。对比前人作品,除了周邦彦以外,再无一人如此精心布局处理词作。精心的安排词作布局章法,费心的雕琢打磨字词,再融入自己的身世个性,这样的作品如何令人不爱?而这种写法,在后世诸多作品中,唯清代蒋春霖《满庭芳》一阙堪与比肩。
黄叶人家,芦花天气,到门秋水成湖。携尊船过,帆小入菰蒲。谁识天涯倦客,野桥外、寒雀惊呼。还惆怅、霜前瘦影,人似柳萧疏。
愁余。空自把、乡心寄雁,泛宅依凫。任相逢一笑,不是吾庐。漫托鱼波万顷,便秋风、难问莼鲈。空江上,沉沉戍鼓,落日大旗孤。
当然这以后再说。
可是这样一来,问题便出现了。姜夔虽然以江西诗法入词,独具面目。但诗法毕竟是诗法,所谓法就一定有迹可循有框可限。江西诗派刻意求新制奇,那么为了照顾诗词本身的工整典雅,必然在感情的把控上不能自然收放。有了雕琢之嫌,就像雕像维纳斯,即使再美终不如真人自然生动。白石的缺点,或者说雅正派的缺点就在这里,注重了字句的雕琢,即使有真情实感投入,但为了照顾音韵美和感官美,毕竟不能像稼轩东坡那样挥洒无余,令人乍读之下便感同身受,觉得词作充满生命力,白石的词必须细读细品才能尝出其中韵味。
而王国维口中的境界,也就是兴趣和神韵(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是可以上升到人生层面上的哲理追求,是一种虚玄而又存在的,使人能沉浸其中,体会到个人生活之外的思想世界。这种感觉是雕琢钻刻无法带来的,因为个人意念太强,就不太可能感发出与人生自然合一的思想精神。这就和我上篇说的,王国维注重词作中的抽离感是一回事。这种抽离感脱离作品作者本身,能带来担荷人类命运的哲学体会。白石其实和小山一样,词作只是注重个人的身世抒发,八十多首词几乎都是在写合肥和俩妹子的往事怀念以及常年居无定所的苦逼生活。这样的思考下写出的作品有境无界,或者说界面太小,所以王国维会觉得没有弦外之声,言外之意。但白石毕竟是白石,他的“叹芳草萋萋千里。”“淮南皓月冷千山,明明归去无人管。”等句也颇有个人感情之外的人间苍凉境象。所以在王国维眼里,白石不是不具备写出高境界水准的词,所谓意境,有意才有境,意是通过笔力产生的,白石的笔力自然不用说,但是在境这一层面上,而是白石太在意个人身世,而没有向这方面发展,因此王国大概颇觉惋惜吧。
所以就这几点来看,王国维说白石格调高而意境弱,并非毫无道理。这是他以文学家的立场,对于姜夔词作审美的一种个人见解。不过人无完人,作品亦然。苏轼虽然词作清旷,但终究未脱歌乐氛围。稼轩固然词风豪迈,仍不免掉书袋之嫌。而白石格调既然已经高绝,又何必意境上无与伦比?大家认为天河说的对吗?欢迎各位读者在评论区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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