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去污还洁,离垢得净,在庸碌的尘世中矢
他们以艺术的方式安顿自己的灵魂,从他们的画中传出的缕缕清韵,表达的是和污秽世界抗争的心声。他们精心装点着清如新桐初引的世界,就是为了护持自己的灵魂。禅宗说:「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我们在崔子忠笔下盥洗清桐的画面中,其实感到的就是这种精神。
明末崔子忠是著名的人物画家,当时与陈洪绶齐名,有“南陈北崔”之说,二人画风也有接近处。朱彝尊比较二人之画说:“其人物怪伟略同,二子癖亦相似也。”崔子忠有《云林洗桐图》,画的是倪云林洗桐的故事。这是一幅精心创作的作品,画面清新雅洁,数百年过去,视之如新。画中庭院左侧有假山一片,参差嶙峋,右有青桐一棵,昂然挺立。青桐下有一童仆持刷,在用心地清洗梧桐树。其中段有一位戴着士冠的人,飘然长须,衣着洒落,制度古雅,不近凡尘,且体貌从容,有闲云野鹤之态,此人当是主人倪云林。后人评云林“品若天际冥鸿”,此画可略见其风仪。画面在不经意处,有一女童手捧金兽香炉,香烟缭绕,整个画面都氤氲在这香气之中,使人读此画似能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
这幅画的构思很精微,一方面是清丽韶秀,青桐沐浴在阳光之中,枝干挺拔,叶面盎然,女子衣衫流畅而华美,侍女头上戴的花也用心画出。另一方面,此画又突出古雅的一面,湖石假山,苍古高逸,即使盛水的铜盆也非比寻常,斑驳陆离,似从莽莽远古中来,诉说着其不凡的来历。钱谦益曾评崔氏之为人“形容清古,言辞简直,望之不似今人”,其画亦如此。他将古朴和韶秀结合在一起,对比中,散发出独特的风味。
云林洗桐,历史上确有其事,成一时文人之雅谈。作为“元四家”之一的倪瓒,字云林。他在无锡有清閟阁,清閟阁雅净非常,阁外碧梧掩映。他有洁癖,洗濯梧桐,就是他无数脱略常规的行为之一种。而秋风一起,梧桐凋零,他又吩咐家人以杖头缀针,将叶挑出,不使坏损,并挖香冢掩埋,深有爱怜之意。
梧桐在古代中国人看来,不同凡木。《庄子秋水》中描绘一只高逸的鸟一一鹓飞向南方,“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这志行高洁的鸟所栖息之处就是梧桐。东晋名士王恭和建武将军王忱有交情,王忱是大诗人王坦之的儿子,神情潇洒,人多不及。常常友人聚会,王忱不在,王恭便觉得恍然若失。有一天,在京口一个庭院中,群贤毕集,但王忱不在。《世说新语》写道:“于时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恭目之曰:‘王大故自濯濯。’”王恭以濯濯的新桐,比喻王忱人格的华美。于是,后人便将新桐初引,作为高逸人格的象征。李清照《念奴娇春情》词有“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之句,春情盎然,新意勃勃,人置于其中神清气爽,悠然而高蹈。崔子忠这件立轴所突出的正是这样的精神。
明崔子忠云林洗桐图轴绫本设色X53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
“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西晋左思《咏史》诗),形容君子人格的潇洒;而“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则是清新高逸人格的象征。崔子忠的这幅《云林洗桐图》,画的是云林旧事,突出的是画家自己的情怀。他跋此画云:“古之人洁身及物,不受飞尘,爰及草木,今人何独不然?治其身洁,其浣濯以精一介,何忧圣贤,圣贤宜一无两道也。……吾谓倪之洁,依稀一班耳。自好不染,世之人被其清风,曰君子嘉乐,端与斯人共永也。”他通过这个故事,突出士人对清新雅净境界的追求,他要与画中人、画中事、画中精神“共永”。
倪云林在明清以来的艺术家中,堪称一人格典范。我读过不少赞其人、赏其艺的诗文篇什,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这幅画。这香雾缭绕的世界,正是倪云林精神所应存之所。其散发的清风洁韵,可以说直入云林艺术之奥府。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云林的《梧竹秀石图》,画之中部画一假山,孤迥特立,绿竹猗猗,后面则以一梧桐作背景,影影绰绰,正如画家的朋友张雨题诗所云:“青桐阴下一株石,回棹来看兴未消。展图仿佛云林影,肯向灯前玩楚腰。”画此潇洒不群之物,为画家心灵留影。
元倪瓒梧竹秀石图轴纸本96X36.5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
云林有洁癖,明清以来艺谭几乎无人不知。传说他每次洗澡,都要换水数十次。穿衣服,戴帽子,反复地抖,生怕有灰尘染上。别人坐过的凳子,他要人反复地擦。遇到俗气的人,离得远远的,生怕受到污染。至于其作画作书,一定要焚香盥砚,似乎只有在香雾缭绕中,他才能进入正常的构思中。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倪瓒像》,为张雨所画。画中云林高坐榻上,右手执笔,左手展画卷,右侧一童仆持扫帚侍立,左侧则有一女童提着水罐,随时准备侍奉洗涤,满足主人不断洗手的习惯。这应该是云林生活的写照。他自号云林,竹窗疏影,宴坐如如。他生活在云中、林中、香中。
云林是个爱香如命的人。据明都穆《都公谭纂》卷上记载,元末起义军领袖张士诚据平江府而称王,其弟张士信喜云林之画,派人送上绢和银两,想求他一幅画。倪云林知道后大怒,说道:“予生不能为王门画师。”就扯裂送来的绢,将钱扔到了地下。张士信知道后恨恨不己,就想抓住惩罚他。有一天,张士信与文人游太湖,他闻到湖中一渔舟有异香溢出,就说:“这船中一定有倪云林。”急忙命舟靠近,果然是他,于是将云林抓住,云林因此有牢狱之灾,后来逃难到太湖的芦苇之中,因而脱险。
云林喜欢饮茶,茶的清逸正合他清洁的癖好。一次在惠山中饮茶,摆上不少粉胡桃和杂果成膏,名曰清泉白石,以作佐茶之物。有一个人名叫赵行恕,是宋代宗室,慕云林清逸的雅致,前去拜访,坐定,云林命童子拿出最好的茶。但赵行恕看到好吃的,就放下茶,连唤果膏。云林鄙视地看着他,说道:“我以为你是个王孙,所以拿出这样的好茶,看你不知风味,真是俗人啊。”赵行恕觉得很没面子,归来后,就和倪云林绝交了。
云林的“洁癖”,由外在的爱清洁,更衬托出精神上的清洁追求。有的研究者说这是一种病,甚至有说是地主老爷的讲究,这并不允当。或许云林爱洁成癖以至连俗人坐过的座位都敬而远之之类的传说,多为后人编造,但这样的传说无非要突出这位艺术家孤傲的节操。明代初期以来,“江东以有无云林论清俗”,云林成为一种人格的风标,他的艺术也在传递着这种精神。
明初吴门学者吴宽说“迂翁胸中有清癖”(云林号迂翁),云林外在仪范如清风朗月,胸中贮积着清气洁韵,他的诗、书、画,透出的是他性灵中的气息,他画中空亭秀木、幽涧寒松,是他精神世界的表征。他说“清诗多为雪精神”,主宰其艺术和为人的,正是这雪精神。每将竹影抚秋月,更爱岩石写白云,这就是云林。
《渔庄秋霁图》,现藏上海博物馆,是倪瓒五十五岁时候的作品,就画几株寒林,底部为几块石头,坚定有力。林木耿耿直立,无弯曲之状。中部空空落落,背景是一痕山影。境界高朗开阔,在莽远的世界中,划出寒林的直立形象。没有人来,没有舟往,没有鸟的飞旋,似乎风也被淡去,就是这样寂寞、简单、空旷,没有任何色彩,是一种枯淡到极致的表达。
再看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幽涧寒松图》,是他七十二岁时的作品。实际上所画的就是一个山坡寂寥的景致,山涧潺湲,溪涧边几棵直立的树,天上没有云,也是那种空荡荡的世界。画家画得简洁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这里并非要传达他对寒林枯木的趣好,而着意在“寒汀独尔思”的高朗和清澈。这样的画,只能以“冰痕雪影”来评价了。这不是云林的独好,而是一种普遍的“文人情怀”。我们今天所说的“文人意识”,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这种非从属的、执拗的意识,一种独守寂寞的意识,艺术就是永远追求性灵清洁的历程。
元倪瓒渔庄秋霁图轴96.1X46.9厘米上海博物馆
元倪瓒枯木幽篁图纸本88.6X30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
元倪瓒幽涧寒松图纸本59.7X50.4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
云林艺术中溢出的气氛真是好,他有诗云:“清夜焚香生远心,空斋对雪独鸣琴。数日雪消寒已过,一壶花里听春禽。”清夜焚香,空斋对雪,映照着人精神的朗润。李白是“花间一壶酒”,而云林要在“一壶花里听春禽”,真是清新雅净之至。论者说他“无画史纵横气息”,就是说他淡尽尘滓,淡尽风烟,鸿飞不与人间事,山自白云江自东。
我们可以稍稍从青蚓的画、云林的情中移开去,来看中国古代艺术家的思维,可以发现,中国艺术有一绵长的传统,可以说是“好洁”的传统。很多文人有“洁癖”。前人有所谓“地为三闾草亦香”的说法,那是对屈原的赞叹,意思是,这路如果是屈原走过的,草也是香的。屈原就有“洁癖”,史书上说他“瘦细美髯,丰神朗秀,长九尺,好奇服,冠切云之冠,性洁,一日三濯缨”。他的诗中,处处洋溢着这种洁净精神。他说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离骚》)早上取来木兰花坠落的露水饮用,黄昏时再摘来秋菊鲜美的花朵来佐餐,这是怎样的情怀啊!楚辞开创了中国艺术的“香草美人”的传统一一以花木之品表达清心洁韵。
北宋大艺术家米芾也有洁癖,艺坛传为佳话。传说他盥手用银方斛泻水于手,然后两手相拍到干,不用手巾,怕弄脏。家有客人,无论高贵或低贱,客人走了,一定要洗坐榻。他有女待嫁闺中,一直择婿不得,见了不少人,都因没有过了清洁这一关而未成,几乎要将女儿变成“剩女”了。一天,有人给介绍一个士人,名叫段拂,字去尘,米芾大喜道名拂,字又叫去尘,真吾婿也。”于是就将女儿嫁给他。
云林洗桐,屈原餐花,以及传得离奇的襄阳嫁女,所透露出的都是性灵珍摄的思想。这尘世中充满了太多的污秽,老子所讽剌的熙熙而来攘攘而去的贪婪之徒,庄子所痛斥的津津于腐鼠滋味的势利者,屈原所鄙夷的“竞进贪婪”的群小,充斥着这个世界,浊浪排空,瘴气四起。佛教起源于对人生之苦的思索,也出于对人世肮脏的反思。佛教的“净土”世界、它的理想世界“众香界”,深深吸引着中国艺术家。有些艺术家面对腥秽之世界,甚至感觉到干坤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他们或隐于山,或匿于市,以警惕的眼光注视外在,与时俗保持着距离。他们以艺术的方式安顿自己的灵魂,从他们的画中传出的缕缕清韵,表达的是和污秽世界抗争的心声。他们精心装点着清如新桐初引的世界,就是为了护持自己的灵魂。禅宗说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我们在崔子忠笔下盥洗清桐的画面中,其实感到的就是这种精神。
清的灵魂,雪的精神,在中国画的园囿中荡漾。在中国传统绘画中,这样的清清世界太普遍了,绘画几乎成为画家灵魂的香宅,画家弄笔为画,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这灵魂的“清洁性”。
南宋末年至元代这百余年时间,虽然相对于数千年的中国历史,是短暂的时光,但摇曳于这个时代对清气的追求,至今还在感动着人们。那是一个风雨如晦的时代,也是个腥秽四溢的时代。逆世成就了艺术家高逸的灵魂。干坤中惟清气至尊,人惟有以清刚的灵魂,才能合于这宇宙,这成了那个时代艺术中最普遍的声音。元四家之一王蒙有《岩居高士图》,一位僧人题此画云:“琴声相继读书声,坐觉干坤气独清。一曲高山流水远,千编深雪小窗明。”这“坐觉干坤气独清”的境界,正是元人所追求的。
南宋赵孟坚(一)善画水墨梅、兰、竹、石等,尤以白描水仙最为有名。他的画裹着他的故国梦,带着他的清净心、他的唯美情怀。邓文原《题赵子固墨兰》承平洒翰向丘园,芳佩累累寄墨痕。己有怀沙哀郢意,至今春草忆王孙。”元人韩性《题赵子固墨兰》说:“镂琼为佩翠为裳,冷落游蜂试采香。烟雨馆寒春寂寂,不知清梦到沅湘。”赵子固的兰画就是他的《离骚》。他的片片花叶,透着倔强和昂然。
郑所南(—)的兰蕙之作中,也透露出这样的精神。如藏于日本大坂市立美术馆的《墨兰图》,是其代表作品,画中以淡墨画数片兰叶,以浓墨点出兰一朵,别无长物,但气势嶙峋,不容干犯。上所南有一诗向来俯首问羲皇,汝是何人到此乡。未有画前开鼻孔,满天浮动古馨香。”这“满天浮动古馨香”,正是所南翁心灵之寄托。其上有“所南翁”和“求则不得不求则与老眼空阔清风今古”二印,其中“清风今古”一语,道出了他的精神追求。他以兰来表心志,他曾题兰云:“纯是君子,绝无小人。深山之中,以天为寿。”所南于南宋末年曾以太学生应博学鸿词试,末亡后,隐居于苏州。画兰,根下无土,人问之,他说:“土为番人所夺,汝尚不知耶?”耿耿心志,溢于言表。他的兰就是他的心灵符号。倪云林有题所南《秋风蕙兰图》诗,其云:“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己消。只有所南心不改,泪泉和墨写《离骚》。”云林看出了所南的耿介和清逸,看出了他的骚人情韵。
元人王育题所南藏于大坂的墨兰之作古诗云:“老翁不见今何在,忍看遗墨眉锁攒。人亦香兮兰亦香,相似脉脉欲断肠。云开山阿见圭璧,风散群飞闻凤凰。长使消摇不拘束,与兰千在共幽芳。”人亦香兮兰亦香,墨香之中出真魂。这成为那个压抑时代士人心灵微妙的清响。孤芳愁绝,唯此清音,使人获得生存的力量。
当时的画家不约而同地追求一个“清”字。明代鉴赏家王世贞评元画时说:“以其精得天地间一种清真气故也。”赵子昂“日对山水娱清晖”,以“清”为其最高的审美理想。他说:“高情自有泉石趣,凉意不受尘埃缠。”他发誓:“以我清净耳,听此太古音。逍遥万世表,不受世故侵。”
钱选善为花卉,他深感“干坤清气流不尽”,他的花丼就是要流出这干坤的清气。名作《八花图》(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堪称花鸟画中的精品。其中的一幅《水仙图》,灵气飞动,色泽古雅,气味幽淡,水仙花叶富有弹性,令人一视难忘。钱选曾有题水仙图云:“帝子不沉湘,亭亭绝世妆。晓烟横薄袂,秋濑韵明挡。洛神应求友,姚家合让王。殷勤归水部,雅意在分香。”移以评此画亦可。
李息斋善画竹,他的竹曾获“李侯标格清逼人,胸中丘壑绝无尘”之评。他在《秋清野思图》上自题诗道秋风环珮玉珊珊,出谷赏筌野思闲。惆怅谪仙归去后,空留清影落人间。”他的竹正是空流清影在人间,不仅在檀栾之秀,也不仅在参差有十万丈夫的气势,而在清逸的精神。
王冕的梅更是以清而享誉于世。他有题梅花诗云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干坤。”一句“只留清气满干坤”,至今仍在鼓舞着人们。他的梅画凛凛清气,至今犹在人们心中浮动。这首诗题在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一幅墨梅立轴上,画梅花一枝,也清气浮动,凛凛然有不容干犯之势。
元钱选八花图中水仙一段北京故宫博物院
元王冕月下梅花图.4X94.5厘米美国克里夫兰美术馆
明仇英水仙腊梅图台北“故宫博物院”
王冕有诗说:“疏狂不作寻常醉,恰似三闾楚大夫。”此风骚之情,有豪逸之气,有自负的胸襟,但也裹孕着酸楚。中国自古以来,清净高逸的情怀往往在乱世中、在逆境中磨砺而就。中国绘画的冰痕雪影中,每每可见一种力量感,那种干坤浑浊独守清流的抱负、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志。这里很少有当代一些批评者所说的造作忸怩的闲情逸致,它所彰显的是一种生命的底线一一活下去的最后理由。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以元人为代表的追求清净的艺术精神,是我们重“品”的文化传统所溢出的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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