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画家有不同的红楼梦,却有同一个理
古往今来,许多画家将《红楼梦》纳入自己的题材之中,借由视觉呈现去探微名著文字中隐藏着的细节。今晚分享的文章正来自蔡小容的随笔集《一间中国的房间》里的篇章《林黛玉的小摆件儿》,作者从连环画《潇湘惊梦》中品读古典名著《红楼梦》,以小窥大,感受其中不断流转,熠熠闪光的中国故事。如果说,画《水浒》最出彩是戴敦邦的,《儒林外史》是程十发的,《西厢记》是王叔晖的,那么《红楼梦》又会是谁的?
文丨蔡小容
文字可写意,绘画则须具体。很多画家画过林黛玉,把她置于某个经典的情节中去表现:葬花,或读《西厢》,或焚诗稿;也有无情节的,从日常无一事中提炼出一个准确的概貌——如王叔晖画的黛玉,独坐纱窗下,衣裳素淡,神情素淡,她眼望着架上的鹦鹉,那鹦鹉的身姿神情倒是急切的,正探头相问,它真会说话呢,可能在说:“姑娘?姑娘?”姑娘说不出的心事,连鹦哥儿都懂了么,它跟黛玉一样地吁嗟,甚至会念姑娘的葬花词。
这幅画中,窗户画得特别大,所谓“月洞窗”,好大一个圆窗,窗外修竹,浓翠淡绿。黛玉在做什么?什么也没做,这就是黛玉平常的一天,她经常就是这样的:“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她写的诗中对自己的描述也是如此。
王叔晖所绘林黛玉
刘旦宅画的黛玉,黛玉倚坐在山石上,足下菊花,身后竹枝。孤芳自赏的黛玉,疏离人世的交往而执着于内心的孤行,一意往美、高邈、深细、幽微处走去,她有她的哲学,她需要某种意境,这种“境”,她用全部生命去养成——看这幅画,黛玉就在她最准确的“境”中,极美。她的面庞,清逸孤标、目下无尘,又俊美无俦,你绝对想不出,但一眼就能认定,这几乎是理想的林黛玉。
刘旦宅笔墨清新,正合原著之灵秀芳香的气韵——我几乎认为,《红楼梦》是刘旦宅的,正如《水浒》是戴敦邦的,《儒林外史》是程十发的,《西厢记》是王叔晖的。
刘旦宅所绘林黛玉
然而,倘若事情并非一定要追求“最”或绝对,我们也很乐意看到不同面目的林黛玉出现在不同画家的笔下。不同于工笔或写意彩绘,一册连环画通常有一百多页,这么多幅画面,对具体性的要求更高,不能高度提炼,而是要将一幕幕的场景事无巨细地呈现。年代的沪上老版《红楼梦》连环画,有一位画家画的两册颇具特色:《潇湘惊梦》《黛玉焚稿》,尤其前者,清逸而耐人寻味,这位画家叫江栋良。
初看,觉得黛玉的衣衫不应如此精工繁复——贴片连缀的百褶裙系在腰间,下面再是两层裙子,还有玉佩、流苏、飘带、钗环,这环佩叮当的一身,是从戏曲里来的,我幼时曾钦羡过某部戏曲片中与此完全一样的行头,但把它们给黛玉穿戴,是否嫌坠重了?再往后看,又觉合理了,这位画家心思极细,他有他的道理,他画的潇湘馆内图景别开生面,在其间生活的黛玉,也是一个十分真实的女孩儿形象。
一时晚妆将卸,黛玉进了房,猛抬头看见荔枝瓶,想起老婆子的一番话,千愁万绪,不禁堆上心来,含泪和衣倒下。
(《潇湘惊梦》第22页)
黛玉蒙眬睡去了。梦中,就在她这个卧房里,凤姐等一干人走了进来,向她贺喜,说她父亲升官并娶了继母,把她许给了继母的什么亲戚,还是续弦。画上,大概凤姐刚开始说话,黛玉不知她要说什么,神情还是天真礼貌的,听她往下说才慌了。她求凤姐说明这是个玩笑,而众人——王夫人、邢夫人,还有宝钗,一个个都冷着脸,不肯改变这个情况,彼此还使眼色,冷笑着一起走了。
黛玉想到自己多病,年岁又渐长大,宝玉心里虽没别人,但老太太、舅母不见提起半点;倘父母在时,早定了别处,怎能似宝玉这般人才心地。心里一上一下,辗转缠绵。
(《潇湘惊梦》第23页)
原著的“潇湘惊梦”这一段,梦的情节稍嫌直露,梦醒之后的文字则很好,续书作者必有过长夜难眠的时分,让他与黛玉感同身受。
《潇湘惊梦》这一册画书里,黛玉有不少缠绵床榻的画面:她躺着,她坐着,她靠着,她趴着;她托着腮,她抱着头,她掩着脸,她扶着床边;她睡了,她醒着,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这间房里,两扇窗户左右相对,兜着轻薄的窗纱,太通透了,凉风长驱直入,人们背着她在外面说的话也随风吹到了她耳边……宝玉定了亲了?她依稀听到了几分,没听真,她在想象中补全。前日梦中之谶竟然应验,她躺在床上,却好似身在大海中。如果这件事情将要发生,她能够决定的就是不看到它的发生。那并不难,对她这样的身体来说,只需要不盖被、不添衣、不吃饭,就可以了。紫鹃给她盖好被,一出去她复又蹬开。她伏在枕上,透明的纱帐被风吹得像盛开的花朵。
又停了一会儿,黛玉起来拥被坐着,只觉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吹得汗毛直竖。
正要睡去,听得竹枝上无数雀儿的声音,那窗上的纸隔着帘子,渐渐透进清光来。
(《潇湘惊梦》第33页)
黛玉坐在窗前,看琴谱。这小轩窗固然好,可是没有玻璃,这样敞着,林姑娘可能禁不住呢。窗台上放着一盆兰花——哈,这里错了,下一幅才说太太让小丫头送了兰花来,给宝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这前一幅里却先摆着了。下一幅极妙:黛玉看着小丫头把花盆放上窗台,她看到这兰花有几枝双朵儿的,令她心中一动——妙处凝聚在黛玉脸庞的侧影线条上,是这样灵秀、纤巧,太准确了,仅这个侧影就是黛玉!她呆看兰花的一刻,心中灵犀被触碰到的一刻,没有人觉察,画家抓住了这美妙的一瞬间。
秋纹带着小丫头送来盆兰花,是太太那边的,叫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时,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
连秋纹去了也浑然不觉。
(《潇湘惊梦》第72页)
林姑娘屋里有些什么小摆件儿?我对这个很感兴趣,原著没有集中写。探春喜欢各式玩器,宝钗则一概不要,黛玉,她呢?说是素日里也摆着新鲜花儿、木瓜佛手之类,不喜熏香。潇湘馆“龙吟细细”,是风过竹叶声;“碎玉丁丁”,是潺潺流水声。夏天,满地竹影参差,映入窗纱;冬天,熏笼火盆都摆了出来,暖阁里有一玉石条盆,栽着水仙。窗下的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咦,她书架上有一盏玻璃绣球灯……
写于年12月8日—12月16日
选自
《一间中国的房间》
蔡小容/著
行思文化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资料图与书中插图
原标题:《不同画家有不同的《红楼梦》,却有同一个理想的林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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