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望传九高风亮节六君子
文/张能竟摄影/徐根六
·1·清閟阁
明洪武七年()初春的一天黎明,地处震泽(太湖)之滨的无锡郊外,田野浓霜覆盖,远近寂寥。
身后被誉为中国十大名画家之一的倪瓒此时已年逾古稀,虽是一夜喘息,却撑着虚弱的身子,气喘嘘嘘地靠在床头,催促着家人取箧子,催促着家人帮助洗手,催促着家人点上大红烛,迫不及待地以颤颤抖抖的枯手,从箧子中抽出一大叠已经泛黄的信札,打开信笺,熟悉的笔迹顿时映入他的眼帘,一位思念已久的长辈在亲切地召唤他:
云林(倪瓒的号)居士大安:
年前[至正五年()]来札尽悉,知弟起居作息如恒,甚感欣慰。子久因居无定所,食无定时,拖延至今回复,歉之又歉。
老弟近日在勾勒何作?在书海中畅游感悟可丰?时已深秋,在“夜照风灯人独宿,打窗江雨鹤相依”的湖中飘泊,早晩寒凉,可有适时添衣?念甚念甚。
吾已年迈,加上生性好静,除在勾画《富春山图》《溪山雨意图卷》外,往往沉醉于往事回忆之中,老弟音容笑貌不时浮现眼前。
二十年来,吾侪经常相聚,心有灵犀,意气相通,情同手足,全忘了你我年龄之差异(公望长云林三十二岁);在贵府锦衣玉食面前,我也无不自在,兴之勃勃,在尔之“清閟阁”完稿《楚江秋晓》。三层高的“清閟阁”中的古鼎名琴、善本图书、松桂兰菊不时启发我的灵感,鼓舞我创作的勇气,可以说没有“清閟阁”就没有《楚江秋晓图》。
忆往昔,我们登上三楼,常常顾不上欣赏眼下的古木修篁、奇花异草,你就让书僮慎重地开启高大的书柜,小心地取出钟繇的《荐季直表》帖子,我俩再次洗罢手,展开帖子,吟诵、揣摩。
你常感激地表白,自己的楷书就受益于它的恬淡秀雅。一次为观赏米芾的《海岳庵图》,从太阳初升一直攀谈到夕阳西下,是何等痴醉,何等酣畅。
尔博学好古,虽生性爱洁,但面对八方名士日日盈门的盛况,你总是热情有加,或切磋书画新作,或交流诗词心得。
你时时坦露胸怀,画自己所想画的,写自己所想写的。老弟的《小令·人月圆》我已吟诵数过,无不动容:
“伤心真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读了如此情谊真切的肺腑之言,能不让人心酸泪落?
“惊回一枕当年梦,渔唱起南津。画屏云嶂,池塘春草,无限销魂。旧家应在,梧桐覆井,杨柳藏门。闲身空老,孤篷听雨,灯火江村。”
“闲身空老,孤篷听雨,灯火江村。”
老弟未届天年,来日方长,何需如此伤悲?
“民生惴惴疮痍甚,旅泛依依道路长”,这才是你的内心。一次闲聊中,我说“世事与我无份。”你望了我一眼,接话:“笔下由我作主。”这才是你的气度。
·2·评倪瓒
回顾尊敬的先师赵孟,狂狷有度,中行和悦,他那动人的气韵,你我如何能片刻忘怀?
他曾对我婉转地表示:“国可亡,史不可断。只要还有人在书写她的历史,这个民族的文化就能绵延不绝。我们的江山被霸占了,但文化的江山还在,谁也搬不走。你一生不为官,你弃田园家业无偿赠送亲友,这都表明你的情操之高,见识之远。你以极大的耐心和深厚的学识作基础,亲手勘定数千卷古籍珍宝,保护中华传统文化的行动,更是你对历史的宝贵贡献。你画艺之高,已为时人所重,奉币贽求之者无虚日。你以一管生花妙笔,留下‘有意无意,若淡若疏’的画作,就是留下中华传统文化的薪火。你参禅学道,浪迹四方,以一注冰雪之韵,挥毫留下了‘简远萧疏,枯淡清逸’非肉食者所解的《三印帖》《月动发舟帖》《客居诗帖》……”
倪瓒颤抖着柴棒般的双手,涕泪纵横,家人为他抹试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只能把信笺贴着自己的心窝呜呜地边哭边看。
“打开老弟的《六君子图》,宽阔的湖面风平浪静,湖边岗峦遥接远空,萧索清旷,画正中却傲立着六株生机勃勃的佳树——松、柏、樟、楠、槐、榆,以此彰显当时文人的风雅群像,可谓‘遥望云山隔秋水,近看古木拥陂陁。居然相对六居子,正直特立无偏颇。’”
倪瓒放下信札,闭目靠在床头,许久之后才自言自语:“《六君子图》是在老兄的指点下完成的,现在你倒称赞起我来了,惭愧啊惭愧!”
“在我俩几十年的相处之中,时时有诗文唱和,你说我的画是:
山水苍苍飞瀑流,
白云深处卧青牛。
大痴胸次多丘整,
貌得松亭一片秋。
白鸥飞处碧山明,
思入云松第几层?
能画大痴黄老子,
与人无爱也无憎。
读了你的诗,我佩服老弟的眼光,你看透了我的内心,不过,我常扪心自问,自己真的达到你说的人生境界了吗?我想此为老弟的期望之言吧。
你又说:
大痴画格超凡俗,
咫尺关河千里遥。
惟有高人赵荣禄,
赏伊幽意近清标。
感谢老弟的褒奖,‘超凡俗’是我的愿望,超到什么程度可又难说啊!”
·3·思子久
“其实,高山流水,知音最是难觅。你一定记得我为你的《春林远岫图》写的心得:
春林远岫云林画,
意在萧然物外情。
老眼堪怜似张籍,
看花玄圃见分明。
老弟的画,重在‘物外情’的抒发,甚是难得。值得书画同仁的借鉴。”
倪瓒抚摸着诗笺,动作是何等的轻缓,像在抚摸一位亲人的巨手,他感到诗笺还留有公望老兄的体温。
他想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移目窗外的震泽(太湖),白蒙蒙的雾不断地向上蒸腾。
他似乎见到故人用云帚拨开白雾与自己隔窗深情对视,倪瓒情不自禁地呼唤:“子久契友,子久契友,清閟阁一别,弟想得好苦啊!”
他说罢又捂着脸时断时续地痛哭失声,家人劝他:保重。
他点点头,双手撑着床沿站起来说:“子久兄长来了,我得去迎接。”
家人安慰他说:“您记错了,子久大爷要明天才到呢。”
倪瓒说:“是真的?他来了一定通知我。”
他靠在床头又喘息起来,他示意家人把另一封信札打开,举在他眼前,他吃力地低声读着:
老弟:
愚兄眼前时时浮现起你我在清閟阁的日日夜夜,记得在江南大旱之后的一个傍晩,我们上了三楼凭窗远眺,见大片庄稼枯死,远处是一片昏睡的平原和丘陵,唯你园中的那株与高楼并肩的古银杏,任西边天上的火烧云染红半边天,它却依然葱笼挺拔,不得不让人叹服她的顽强的生命力。
你感叹说:‘凡物可猝卒,唯乔木不可猝卒也。’又说邑中能存千百年古木者,唯独祇陀里(倪瓒的家乡)也……那口气充满自豪,又有些许忧伤。是忧虑自己守不住祖先创下的这份雄厚的基业吗?
其实,有见到的就有见不到的,一动一静,一上一下,一有一无,就是太极,一人一太极,一木一太极,一家一太极,一国一太极……佛祖告诉我们:‘人们这一生的情景,是前一生行为的结果,任何办法都难以改变这种安排。’你说是吗?
你豪宅中的清閟阁、云林堂、逍遥仙亭、朱阳宾馆、雪鹤洞、海岳翁画轩等等或高大庄严或玲珑小巧或飞檐微翘或迂回曲折的建筑,可别来无恙?
·4·赞子久
倪瓒吃力地挥挥右手,示意家人暂停,他喝了口家人递上的参汤后,又开始闭目养神,心中却赞叹着:子久老兄你可是天人之师,通古今,知阴阳。倪瓒示意家人打开《江山胜览卷》反复注视黄公望写的题跋:
“余生平嗜懒成痴,寄心于山水,然未得画家三昧,为游戏而已。今好事者征画甚迫,此债偿之不胜为累也。余友云林,亦能绘事,伸此纸索画,久滞箧中;余每遇闲窗兴至,辄为点染,迄今十有余年,以成长卷,为《江山胜览》,颇有佳趣,惟云林能赏其处为知己。嗟夫,若此百世之后,有能具只眼者,以为何如耶?
至正戊子()十月大痴学人黄公望”。
倪瓒盯着“嗜懒成痴,寄心山水”,心里嘀咕:“寄心山水”不假,你怎会“懒”呢?你是路不尽而步不止,只是圣人常流露惭愧之心而已。
“十有余年,以成长卷,为《江山胜览》,颇有佳趣……《江山胜览》是我俩成为知己的见证:十年相处,情同手足;十年切磋,推心置腹;十载增删,精益求精。这可是您子久年届八十后留下的心声,至今已廿六年。”
倪瓒沉默良久,又想起公望的《溪山雨意图》,他要家人打开画轴。画面上公望向人展示的是一个宁静、悠闲的自然空间,画图空无一人。
他不愿让人介入到山水中,干扰那个纯净、和谐、自足的自然世界。山水似真非真,呈现恬淡、飘逸、空灵、寂静的神韵,表现了作者“寄心山水”,抒写胸中逸趣的理想审美境界。
卷后已有王国器(著名诗人、赵孟女婿、著名画家王蒙之父)的题跋:
青山不趁江流去,数点翠收林际雨。
渔屋远模糊,烟林半有无。
大痴飞醉墨,一巢栖乱云。
倪瓒的眉头一会舒展,一会皱拢,家人问他有什么不适,他示意准备笔墨。
他面对画面空白处,在家人的搀扶下,下气难接上气,写写停停,大汗淋漓,歪歪斜斜地写下:
“黄翁子久,虽不能梦见房山、鸥波,要亦非近世画手可及,此卷尤其得意者。
云林散人于甲寅()春病中”。
·5·墨迹犹香
公望《溪山雨意图》面世三十年后,倪瓒抱病为画及画者作了公正而中肯的评论。
倪瓒反反复复地审视了自己的看法,深吸一口气,如同完成了一件积虑已久的重任才搁笔。审视一番过后仍觉得意犹未尽,便在另一纸上写下: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搁笔后,也顾不得自己又咳又喘,仍接着读来信:
“贤弟:
自与你分别的这些日子,我从无锡到姑苏、到吴兴、到武林,旧地重游,先借住高丽寺,在热心人的资助下,于寺旁筲箕泉边筑一草堂,取名‘莫莫斋’。
我们曾总结过,此地有五多:山多、庙多、泉多、茶多、花多。从此,多与泉作伴,夜深时,耳际常有叮咚之声。
开春后,往往在蛙声或高、或低、或紧、或慢、或长、或短的伴奏声中进入梦乡,深感苍天恩赐的幸运,特此录写我云间(松江)的同乡卫立中的小令《殿前欢》相赠:
碧云深,碧云深处路难寻。数椽茅屋和云赁,云在松阴。挂云和八尺琴,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因为有固定的住处,来访者、索画者、占卜者也逐日增多,而自觉精力有些不如从前,耳鸣健忘症也都上了身。此为苍天的旨意,你我均难抗拒也。
就此搁笔。
顺致大安。
我想念的三丰兄、月岩兄、张雨老弟、贞素老弟、杨载老弟、表元兄、世泽前辈,恕不一一。
兄公望大痴道人心语
元至正乙酉()暮春”。
家人送上一小碗羮,倪瓒仍紧紧捏着信,只是艰难地盯着小碗,他问家人是什么料,家人报告:有小银鱼、莼菜、笋丝、火腿丝、香菇。
倪瓒说,快请子久兄,这是他爱吃的,还要添小汤团、栗粉小馒头、扬州小酥饼。到酒窖拿陈年花雕,用银箸、银汤匙……
他缓缓抬起头,朦胧中似乎不但见到子久那双沉静忧郁的眼神望着自己,连自己早夭的长子凄楚的眼神、病逝的妻子蒋氏关切的目光,也先后浮现在他眼前。
在恍惚中,他突然预感:自己生于寒冬,莫不自己的大限已到,过不了今年冬至?
他开始念叨着“清閟阁”、“清閟阁”,他希望回到“清閟阁”,那里有他与大痴道人合作的《江山胜览图》《溪山深远图》:
至正十三年()五月,暮年的公望再次光临你在那的清閟阁,老友相会,有说不完的话题,不知不觉间便日落西山。公望盛情难却,留宿于清閟阁。在揺动的烛光下,双方浅酌慢饮,全无睡意。
倪瓒不时凝视眼前这位长自己三十又二的高人,见他宽额上、双颊间微微泛着红光,耳能听、眼能看,口齿清晰,不像传闻中的老眼昏花、行动迟缓,甚是欣慰,便轻轻地交待书童枣森进画室研墨,不久室内溢出清清的幽香;他又让书童弘权把画纸铺上候着。
在侍女为客人添酒续茶时,他借着远处悦耳的蛙鸣干咳一声,望着对方试探着问:“子久兄长,在这万物孕育滋生的仲夏月夜,你能没有创作的冲动?”公望迎着对方真诚的目光,自言自语:“画什么?”倪瓒拘谨地说:“随心吧。”公望将杯酒一饮而尽,爽快地起身,随后进入熟悉的画室,迎接他的是满屋晶莹的“雪光”。
倪瓒指着案上说:“这雪版笺候兄长久矣。”公望听说“候兄久矣”时,心内顿时翻腾着:想起四十几年前自己与他兄长倪昭奎在浙西廉访司相识、相交的情景;想起三十年以来自己与倪瓒多次相会清閟阁吐露心声、切磋画艺的情景;想起二十多年前与倪氏兄弟同拜金月岩为师加入全真教的情景……他感叹说:“相识、相交、相知不可说不深远啊!”
倪瓒听说“深远”,眼前一亮,他再次注视壁上的《江山胜览图》,提议说:“高,前面加上‘溪山’可好?在万里江山面前,我们不过是小小的‘山’、小小的‘溪’啊。”
说完,两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会意地相视而笑,便走到画案前,抓起笔你来我往地挥毫泼墨。
倪瓒眼前浮现起二十多年前挥毫是何等畅快淋漓的情景,便噙泪哽咽断断续续地背起当时画上的题诗:
烛光荧荧照酒明,
故人相对说平生。
前村枯木三年别,
老大难忘笔底名。
残月浅塘分夜色,
绕门杨柳度蝉声。
不辞笔砚酬嘉会,
去住江湖各有情。
倪瓒沉默良久才一字一顿地感叹说:“斯人已去,可墨迹犹香啊!”
·6·悲局
其实,倪瓒挺过了那年的冬至,也不是死在异族统治者之手,而是死在朱元璋的酷刑之下:年,朱元璋打下江山后,出台了一项仇视富人、迫害文人的举措——把江南富户迁徙到贫困山区,包括他的老家安徽凤阳。
对于此举,倪瓒当然心里抵触,事后从被迁徙地苏北逃回无锡家中。朱元璋得知后,下令严厉打击。
对于倪瓒,他采用了刻毒的刑罚——粪刑。
他的用意是,你不是有洁癖吗?好,我就把你捆在粪桶上,让你日夜与粪便为伍。后来朱元璋觉得还不过瘾,在洪武八年(),命人把74岁的风烛老人倪瓒扔进粪坑,活活淹死。
中国文人山水画的旗手之一,就这样被专制野蛮残害,毫无尊严地死去。这不光是他个人的悲剧,更是我们民族的耻辱,这是后话。
如果公望地下有知,对挚友遭到如此不幸的遭遇,他会怎么想?是愤愤不平,是痛心疾首?他冷静下来以后或许会想,一个政权如此践踏文人,这个政权会长久得了?文人无法改变置身的时代,躯体无法避免受污辱,可反映他灵魂的书画文章,不会屈从于那个时代,而是从那个时代里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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