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了解的靳志先生
我所了解的靳志先生
桑凡
靳志先生字仲云,开封人。清光绪癸卯进士,继而入京师大学堂译学馆学法语,后又学英语。民国初被北洋政府派往法国留学。后因通电反袁(世凯)称帝,被袁氏撤销给养,电令回国,几遭杀害。经陈世昌、袁乃宽从中斡旋,先生得免于难。以后称病脱离了北洋政府的羁绊,转而追随孙中山先生,从事国民革命活动。后来一直在原国民政府外交部任秘书、专员等职。曾游历英、法、德、意、荷兰、比利时等十几个国家。并以文章诗词及书法的卓越造诣,获法国的文学艺术佩绶奖章。后因不满于国民党反动派的独裁统治,被国民党清除出党,寄情于诗词书法。曾请著名篆刻家寿玺(石工)先生镌刻”周览倦瀛壖”印以明志。实际上是厌恶旧政权中政客间的角逐和倾轧。为糊口计,在外交部任个闲散空职衔,退居从事学问。当时先生家庭人口多,一介书生,理财无术,除在小辛庄留有祖茔外,无一椽之屋,常常乞贷于人。
先生读书于清末,由于科举致仕所需,书法学欧阳询体,馆阁气息较浓。和当时一般应试者的字一样,笔划匀整。
辛亥革命后,他厌于刻版的馆阁体,也由于缄劄的需要,他专习大王(羲之)书,如《兰亭》、《圣教》、《十七帖》及《淳化阁》帖中的王书部分,兼学褚(遂良)、李(北海)等家,继承帖学,一洗馆阁书风。这一时期,先生和他的同年、友人萧方骏(龙友)、张伯英(勺圃)、陈三立(散原)、叶公绰(遐巷)、金梁(息侯)、樊增祥(樊山)、黄侃(季刚)等人组织诗社,并论书法。
由于探讨草书结体的需要,他从王世镗(鲁生)学章草,帮助王氏完成《稿诀集字》并刻石于关中,《稿诀集字》是讲求草书结体的专著。王世镗生性朴讷。屡踬场屋。潦倒穷困,闭门研究草书数十年。他以羊毫写章草,古拙苍浑。在以科名衣冠知名的旧时代,当代的书坛,根本不知王氏其人。那时的章草名家罗复戡见到王氏书,断为古人,颇为倾倒,画家余绍宋等人也随声附和,先生即将王氏其人举了出来,并于报端批驳罗议。闹了一场哄动一时的“章草案”。后来还是先生的老友,关中于(右任)氏出面打圆场,才算了事。罗复戡、余绍宋都是先生的老友,常有诗文往来,于右任在当时的书坛上颇负盛名,对于先生的诗文、书法的识见很是服膺。在于氏编写的《标准草书》完稿时,即向先生征题。先生即赋诗表示赞誉。于氏以得到先生的赞许,很为兴奋,在致先生的信中称:“标准草书四律,读之再四,真觉得此时代无第二人能为之者也。”足见他对先生的敬佩。先生章草也因之更负盛名,为人争重。
南京解放,先生不去台湾,坚决留在大陆。在南京原外交部向人民政府作了移交之后,退休定居开封。由于我党及人民政府对他的重视与关怀,聘任他为河南省政协委员,河南文史馆委员,又被选为河南省人民代表。先生一生清介自守,无烟酒嗜好,身体十分健康,精神愉快,以与各地友人举行诗钟,互相唱和为乐,有不少歌颂新时代的篇章。一九五七年春季,先生已是八十余岁高龄,沐浴时跌折右腕及胯骨,在人民政府的关怀下,数月治愈,依然精神镬铄。从此以后先生的书法更加苍劲,到了“人书俱老”的境地。作品之多运笔之快,实属罕见。例如在一个星期天,嘱我陪他写字,清晨开始,午饭后闲话片刻,以极工整的小楷写了十页扇面,精神仍很饱满。在此期间,他整理并用小楷抄了他的《归田集》包括文章,诗词、题跋等全卷数册。有一次叫我帮他整理数十年来自留的作品,感到折腕后又有了新的进步。为此他自拟了一幅对联,下联写道:“根深盘错,风骨弥坚”。请他的同年金梁写出,张于壁间激励自己。沪上书法家沈尹默听说先生折腕后,仍然能坚持作书,来信誉为:“八十老翁能换骨。”意思是称赞先生腕折治愈后,书法更臻妙境,即书法中地谓“金丹换骨”了。并书赠对联。
先生是封建的时代过来的知识分子,他亲眼看到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改变了旧中国疮痍满目的面貌,更是热爱我党和热爱祖国。在他的住房正中悬一额,上书“居易斋”三字,其出处虽见旧笈,但在欣赏这三个字时,先生说:“长安居大不易的时代(真是俱往矣)也再不用找大先生了(大先生即指张家骐,先生常向他借钱)”。热爱新的生活,热爱社会主义之情溢于言表。他随政协视察三门峡水库工程时,填词写道:“……天工人代,眼前视见能说。”先生认为这样的建设,在旧时代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人民大会堂河南厅选挂了先生的书法作品,在建国十周年大庆时,先生特选了“玉京秋”词牌填词,并书写以献,受到国务院的表彰。
在十年动乱中,这位名满中外,热爱党、热爱祖国的诗人、书法家,竟被指为“历史反革命”,以“尊孔”罪被批判,于一九六九年二月十二日含恨逝世,终年九十二岁。先生性格平易,索诗文、索字,几乎有求必应。即在开封就留下不少作品。后来经我查访,绝大部分毁于“破四旧”中,偶有幸免,亦属聊聊。
先生书法风格秀峭简淡,清隽高远,功力内含。他主张清淡平远,决不踵饰增华以甜媚园熟取悦于人。积数十年功力,遍临法帖,纯以意取,不求形似,但于用笔则提捺转换恪守法度,从不苟且,更不补笔描摹。先生书法有的是晋唐风骨。虽能辨出渊源于帖学,面貌上却不似某家某派,如与法帖对观,则在“似与不似之间。”颇饶“书卷气”,俨然大家风度。尤其是晚年的作品,达到了返朴归真的境界。
先生作书在选择内容方面是十分认真的。临古帖也经过拣选。他曾说:“字写得再好,如果内容泛泛,或是糟粕,让人读了无益;文章不合语法,诗词不合格律,让行家看了则贻笑大方;文字根底浅的人看了,甚至会被贻误。”先失最厌恶不合格律的旧体诗。曾请我的老友李白风先生刻“恶客宁逢避恶诗”,讽刺那些不通格律,自命风雅的诗文。先生说很多法帖不但书法好,而且诗文好。孙过庭的《书谱》就是一例。在向我讲这篇名著的书法成就的同时,并通讲了全文。先生认为《书谱》的书法和文章都好,只是限于骈文体例,说理不够明沏。并有尊大王(羲之)抑小王(献之)的隐意,世人评小王取势外拓,先生则说这是明显的新意。如步趋乃父,焉有进展。持论是公正的。先生也爱写自己的诗文。八十寿的那天,我与家兄学瀚往祝。当时留我兄弟二人小酌,先生也破例饮了一杯酒。他指着自己写的自寿诗说:“朋友们常说我的字是晋唐,我自写我书(指现代),同时自写我文(内容也是自己作的)何称晋唐?”寓意是一切都在进步之中,书法既要有自己的面目,内容也不总要抄前人的。有人自撰诗文求书,只要内容好,合体例,即欣然命笔。反之,即遭拒绝。如求书前人诗文,则必见诸原笈,决不率而操觚苟且从事,诚恐谬种流传。
先生一生服膺帖学,尝说帖的字如孙过庭所说:“飘洒流落,翰逸神飞。”且大多出于文人墨客之手,得以流传为人争重,书法当然是好,而帖中的诗文即使内容不合时代要求,但技巧还是好的。自印刷术问世以来,多能见到原迹,易寻笔法,即是拓本,出版的也都是选取佳拓,学之易得规模。碑刻肃穆庄严,学楷最宜,魏刻的墓志和造象,虽极雄强,但起笔落笔及转折处,多露锋芒,俨然斧凿所致,大失书法原貌。原作又少墨迹可求,如用柔毫实难表达,弄不好会形成侧笔刷纸,易书偏锋。这实是先生追求帖的清逸意趣。除了他的楷书原来也取势过魏刻,可是不为他喜爱。加之清末翰苑人物数百年来流风余韵所及,书法很多是欧(阳询)之底,赵(孟)、董(其昌)之面。先生翰苑耆旧,影响所及,合当如此。只不过他既不接受赵孟的甜熟,又不接受董其昌的拘谨而已。
先生是名诗人,积稿数十卷(据闻付梓的河南大学有藏)。此文虽不是论诗,但他对诗文和对书法的主张是一样的,即是标举“神韵”。正如严羽《沧浪诗话》中说的,要求达到:“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境界。朦胧含蓄,寄有深意。先生对诗文和书法的主张是一致的,讲求于书法之外,尚有余情。先生的诗文词藻清丽,隽永含蓄,用典严格。要求诗文用典有出处,书法笔笔有来历。看来非有深邃的素养难臻妙境。
先生长子文翰,早年留学美国芝加哥,后来执教于上海复旦大学(闻现在美国讲学)授课之余颇善奕艺,更长于诗文书法,诗作直入唐人堂奥;书法以晋唐根底兼含六朝逸趣。上海《书法》杂志曾发表过他的作品。一九七二年省、市统战部,省文史馆为先生补开追悼会。文翰兄与我作了长谈。拟将先生遗稿遗迹由我两人分别整理,俾使流传而不致湮没。我们均碌碌于现职工作,只有待致休后的余年去从事了。
我受教于先生十数年,先生积学持重,诲人不倦,于楷、于行、于章今二草,于诗词文章等等,因得入室,常接謦咳,受到不少教益。因我是科技工作者,业务不近文艺,工余时间有限,加之时习辍,自视书法十分拙劣,算得是“恶扎”了。的确愧对师门。尤其先生辞世时,我正值“牛棚”,未能亲瞻遗容,亲挽遗体,引为终生憾事,深疚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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