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麟在苏轼面前基本上是个透明人
先生十四岁续李公麟与苏轼3
黄庭坚说苏轼最懂李公麟,是李公麟的真正知音。我感觉最能印证这句话的是《书李伯时山庄图后》,字里行间体现了对画内之技、画外之意的深刻理解,与伯时心心相印,灵犀相通,可以说直抵肺腑,洞若观火,远比“龙眠胸中有千驷,不惟画肉兼画骨”之类评价更能让李公麟有“深得我心,神交智通”之感,堪有一比的只有《题伯时阳关图》:“龙眠独识殷勤处,画出阳关意外声。”
而且,显然苏轼比李公麟更加高明,因为虽然是苏轼根据李公麟的画作有感而发,但可以看出李公麟会画但不会说,不会总结表达,而苏轼不但深悟李公麟画中窍要,还精准明确、直观形象地表述出来,这显然需要更高的素养、学识和灵性。
《书李伯时山庄图后》)
苏轼
或曰:龙眠居士作《山庄图》,使后来入山者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见所梦,如悟前世;见山中泉石草木,不问而知其名;遇山中渔樵隐逸,不名而识其人。此岂强记不忘者乎?
曰:非也。画日者常疑饼,非忘日也。醉中不以鼻饮,梦中不以趾捉,天机之所合,不强而自记也。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虽然,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吾尝见居士作华严相,皆以意造而与佛合。佛菩萨言之,居士画之,若出一人,况自画其所见者乎!
有人说,龙眠居士作的《山庄图》,使看过画的人,进山就能信步而行,自然就知道道路,就像曾经梦见过,或者好像忽然醒悟前世曾经到过这里;看到山中的泉石草木,不用问就知道它们的名字;遇到山中的渔樵隐逸,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也能认识这些人就是画上的哪个人,都能一一对应。这样看来,李公麟可真是博闻强记、过目不忘的人啊!
我说,其实不是这样的。画太阳的人,往往看到饼也怀疑是太阳,这并不是忘了太阳什么样。醉了的人也不会用鼻子来喝酒,梦中的人也不会用脚趾去拿东西,这是上天造就了的、长期自然形成的下意识的行为,不用特意强迫自己去记就自然而然记住了。龙眠居士优游山中,从来不特意留意某一样事物,因而他的神智就能与万物百工交流沟通,傍日月,挟宇宙,游乎尘垢,与天地精神往来。虽然是这样,但也必须是既有道又有艺才能作出这幅《山庄图》。如果深悟天道、领会神韵,却没有相应的技艺,那即使天道、事物让他心有图画、胸藏锦绣,也无法用绘画的手法表达出来。我曾经见过龙眠居士画的华严佛、菩萨像,都是他自己心里出的,但又都能让人感觉佛、菩萨就应该是他画的这样,他的心意是与佛、菩萨相通相合的。佛、菩萨说,龙眠居士画,就像出自一人,佛和菩萨谁都没见过,他也能画得这么被人认可,何况画他真切地亲眼看到的事物呢?
华严:即华严宗,是中国佛教宗派之一。发源地在陕西长安区的华严寺和陕西户县的草堂寺。佛万德譬如华,以如华之万德庄严法身,故称华严。华严宗提出“十玄六相”。“六相”是指总相、别相、同相、异相、成相、坏相,它们既是事物所具有的六种相状,也是用来说明事物关系的六个范畴。华严宗以此说明一切差别现象之间有着相交互涉、圆融无碍关系的精神境界。此处指李公麟所画的佛像。
意造:凭想象力创作。苏轼《石苍舒醉墨堂》: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
比较确认的是,苏轼为李公麟《拥马醉归图》题写的《齐国孟尝君》作于元祐五年(年),按理推论,此文应该也是作于此期间。至少我觉得元符三年(年)李公麟病痹致仕后作《山庄图》的可能基本为零,且不说病痹是不是借口,致仕后还能不能作出如此高水平的画,即使真是作出画来,在当时交通通讯条件下,苏轼也难以在生前还能见到此图,也就不可能有此文。
比较靠谱的说法是:
明宋濂《题李伯时山庄图》:“龙眠李伯时作山庄图,传南渡后名笔多临摹之。濂所见者数本,独此卷思致精婉,殆将逼真可玩也。盖伯时为御史检法,遂意病痺致其事,实元符三年庚辰(年),伯时既归老,肆意龙眠山岩壑间,素善画,以写其徜徉之趣。然其所自序云:‘元丰纪号,岁在丁巳(年),月在涂(涂,古代月名。《尔雅》:“十二月为涂”),即买山于龙眠,以基以堂’。庚辰上距丁巳,凡历二十四年矣。计其买山之日,伯时始尉长垣,去第进士甚为不远,则其高情远韵,雅致泉石,有非一朝一夕之故也,丁巳乃熙宁之十年,其冬十二月壬午年也,其序书于诏自明年正月朔改元为元丰,则戊午年也。其序书于诏下之后,既难称熙宁,又不可前期曰元年,所以但书元丰记号而已。”
龙眠山位于安徽舒城与桐城之间,因山形如卧龙,故名。龙眠山庄是以王维的辋川别业为蓝本建造的,《山庄图》也是承袭王维《辋川图》的隐逸情境,不用说技巧是出神入化的。画面的场景与空间相当复杂,构图紧凑,苍峰峭壁、林泉飞瀑、亭台茅舍、烟霞岚雾,一派意境清幽的田园景致。交叠雅致的景、物、事、人、空间而成就闲情逸趣的生活面相,表现自然的生意与文人的灵动相契合。其间,文人僧侣或洞穴谈玄,或泡脚歇息,或临岩观瀑,或品茗作诗,或讲经布道。此外,还绘有童仆、侍女和樵夫劳作的场景,充满了怡然恬淡的生活气息。画中各种形象超凡脱俗,整幅图中和平淡,返璞归真,清逸简率,境界高迈,天人合一。
但苏轼看的不是构图布局、着色浓淡、勾勒笔法之类的技巧,是李公麟心中隐居的理想国,这不仅仅是单纯隐居生活的描绘,更是表达身处动荡不定的社会时局中,作者心灵深处对美好的山林隐逸生活的理想追求与渴望。画中表达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既“心怀魏阙”又向往“遁世林泉”思想,与苏轼灵犀相通,所以苏轼认为这幅画是李公麟用心书写隐逸山林的精神世界,“含道映物,澄怀味象”,是心手相应之作,而苏轼深有感触,有感而发,说李公麟画画是“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了然于心,自然得心应手。
苏轼晚年曾写信给舒州隐士李惟熙:“偶得生还,平生爱龙舒风土,欲卜居为终老之计。”,并请代为在舒州置田产,但因苏辙不忍分别,最终未能如愿。
苏轼《跋子由栖贤堂记后》说:“子由作《栖贤堂记》,读之便如在堂中,见水石阴森,草木胶葛。仆当为书之,刻石堂上,且欲与庐山结缘,他日入山,不为生客也。”是说读苏辙文中描述,景物绘形摄神,如临其境。苏轼夸赞苏辙写的、李公麟画的,都是既夸作者,也夸自己,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轼能深知李公麟,并不奇怪。人每每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思想情绪凝聚在自己的作品里,而文化、艺术、哲学等等在其最高处和最深处,都是相通的。苏轼说:“作字之法,识浅,见狭,学不足,三者终不能尽妙。我则心目手俱得之矣。”“道以一贯之”,如果能融会贯通,就能一叶知秋,知微见著。所以,李公麟在涯岸高峻的苏轼面前,基本上是个透明人。
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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